昨天接到海伦的长途，说约翰24日到墨尔本请我帮忙照顾一下，我又是高兴又是奇怪，高兴的是约翰可以把寄放在我这儿两年多的家具处理了。奇怪的是他为什么把海伦一人丢在都柏林过圣诞节，自己跑回澳洲来了。两人闹别扭了? 这个老约翰，如果不是看在海伦的面子，我才不去接他呢。
到塔拉莫伦机场要跑50分钟的高速公路。对我这台1978年的“尼桑”来说是场严峻的考验。我把车检查了一遍又一遍，还是不放心。同屋的都打工去了，只好一个人上路了。
明天就是圣诞节了，街上一片喜气洋洋的景象。今年夏天澳洲特别热，可苦了街上装扮圣诞老人的，他们热得汗流满面，不时地摘下小红帽和大胡子擦汗。小时在哈尔滨过圣诞节的时候，总是盼着，长大白胡子的圣诞老人驾着驯鹿拉的雪橇，在飘着鹅毛大雪的冬日，神不知鬼不觉，飘然而至。那时, 我的俄罗斯朋友“老毛子大院”的卡佳，带我到他家里看圣诞树，我可以吃上黑巧克力、玩他的锡兵玩具、看他的圣诞礼物。后来职业关系也常同美国、英国、加拿大客人一同庆祝圣诞节.那呼呼闪动的蜡烛、柏树的清香、扇动着翅膀的小天使……神秘的气氛总是和雪花连在一起。现在看到澳洲人这样大汗淋漓地过圣诞节，真替他们感到遗憾。
我的老尼桑今天还真争气。尽管加油时震动、吼叫得震耳欲聋，一上路就跑到了90英里/小时。两年前海伦和约翰也是开这台老车到机场接我的。海伦的中文名字子我快想不起来了。在国内时，她是我们出国人员培训班的学员，是我最得意的学生，她悟性特好，英语语感特别强，口语很出色。她本科毕业后就留校任教，工作有几年了。人长得十分标致，眉清目秀，长挑的身材，凹凸有致。她对男孩儿很挑剔，这个太窝囊、那个又太轻狂，高不成低不就。结果自己还没醒过味儿来，一步就跨进了老姑娘的行列。海伦比我先到澳周一年，是她帮我联系的学校，垫支的学费。
老约翰是她的房东，当时6l岁，毕业于墨尔本大学建工系，年轻时是个不错的桥梁建筑工程师。后来在施工中受伤，胃切除。不得不改行做了教师。现退休，靠退休金生活。他自己租了一套三室一厅的公寓。为节省开支，自己住一间，把另外两间卧室租给了海伦和她的同学，后来同学搬走，空着一间屋子，海伦和约翰都希望我住到他们那儿，我更是求之不得。我住到另一间房里，房间离卫生间和大门近点儿，封闭好，也无妨。冰箱、电视、家具都用约翰的。我来之前寝具，餐具，文具等等，海伦都准备好了。我真不知怎么感谢她。
我同好多自费留学生一样，头一年要把借的学费还上，还要准备来年的学费。找工！找工！找不到工就呆不下去，不要说上学了。海伦和约翰这儿有好多朋友，先发动群众，群策群力。白天，约翰用他的老尼桑拉着我在我们居住区外围搜索。晚上，海伦下班后又陪着我到附近的餐馆，酒吧，面包店挨门挨户问。这种方法当时找不到工，但是可以留下电话和姓名，一有空缺老板会打电话找你。
海伦在一家洗衣店打工，熨衣服，一站就是八个小时，有时走着走着她就打盹了。我真不忍心让她陪我，她太累了。我劝她回去，她总是说，再到前面两家问问。于是我们依偎着，接着往前找。有一天，我闻着她的头发有烟味。她并不吸烟。三人当中只有老约翰是烟鬼。他烟抽得勤，而且专抽劲儿冲的。“海伦，你能闻到我身上有烟味吗?”我问。“没有啊，你不是不吸烟吗?”她觉得我问得很怪。我们已经约法三章，约翰只能在自己房间里吸烟。他也很自觉，在厅里、厨房里从不吸烟。海伦工作的干洗店也是禁烟的。那么怪了，她身上哪里来的烟味?
我看她今天脸色不好，没有细问。我们进了一家小咖啡厅。她像有什么心事，不像往日那样喋喋不休地讲，如何对付刻薄的德裔老板、周末地铁站的酒鬼，讲乘车逃票的招数，偷税漏税的道道，等等挖资本主义墙角的方法。“托尼，你来后我好开心。天天盼着下班，能和你在一起。”她喃喃地说。 疲惫的声音兴奋起来，眼睛湿朦朦的。“如果我们弄到身份多好! 名正言顺地工作，再不用偷偷摸摸。你全力以赴把博士读完，我供你。”她抚弄着手里的咖啡杯，目光似乎透过墙壁凝视着远方。她在为我的工作担优，我说了很多宽慰的话。她说她手发凉。我把手伸给她，她的手不凉，倒有些颤抖。
我们三人打伙吃饭。纯粹是土洋结合，早饭是牛奶加三明治，由海伦准备，午饭吗，我和海伦不在都自便了。晚餐我和海伦谁回来早谁来做。主食大多是米饭，有时炸些春卷儿和烧麦什么的，再炒两个菜。约翰总是吃现成的。饭好坏他从不挑剔，他把洗碗的活儿“承包”下来。约翰不会做饭，他做的“西餐”，那股子味儿，闻着都恶心。
晚饭后三个人聚到厅里，聊天、瞧电视。约翰有个规矩，他在场必须说英语。我是搞英语专业的，深知语言环境的珍贵，双手赞成。海伦本来口语就好。经一年多的锻炼，口语比我还流利。可不知怎么的，聊着聊着，就先说起汉语来。约翰十分恼火。海伦也不道歉，冲他做个鬼脸，就让他哭笑不得。把老约翰气跑后，我们就海阔天空地神侃起来，有时聊到半夜。海伦在约翰面前时而像个撒娇的孩子。约翰对她百依百顺，对她赞不绝口。我心里酸溜溜的，觉得他们的关系有点暖昧。
学校开学了，我也找到一份工作，生活马上紧张起来。白天整天泡在学校，晚上到一家泰国餐馆洗碗，10点多才回窝儿。累得散了架子似的，洗完澡，倒在床上就不想动了。除非要动笔，复习和预习功课在被窝进行，看着看着就睡过去了。
近来海伦天一黑就回屋睡觉了。这天，我怎么也睡不着。一周的作业积到一起，像块心病。看来非开夜车不行了。我挣扎着从被窝里爬出来，点上台灯。眼皮直打架，思路混乱，半天也打不出几个字来。夜静悄悄的，朦朦胧胧听到一阵女人呻吟声。是海伦病了? 我光着脚跑了出去。海伦卧室的门半敞着，黑洞洞的没有声响，一股浓浓的化妆品青苹果味儿飘出来。老约翰的屋门紧闭，声音是从那里传出的。我紧走两步，是女人的呻吟，时隐时现，夹杂着男人急促的喘息声。这个老畜生? 为什么不她不呼救? 老约翰知道我在，他不会轻举妄动……
这灰蒙蒙的娇喘，隐隐约约……我不忍心再听下去。这个老家伙! 我紧握双拳，回到房里。扑到床上，用被子紧紧蒙住头，似乎还能听得见那忽高忽低的呻吟。空气闷得要命，我怎么也不相信这是真的，心似在流血，手恨不得撕碎眼前的一切。这一夜我经历了无数恶梦。第二天像病了一场，头昏沉沉的。海伦还像往常一样同我打着招呼，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。我尽量避开她，像躲避瘟疫似的。原来约好周末一同去悉尼玩，我推辞说太忙，单方面取消了。
一转眼三个月过去了，关于留学生浪漫传奇的私生活听得太多了，对海伦的事儿也想开了一点。这儿你讨厌的事儿多着呢！再说你们是什么关系？你是她的男友，还是丈夫? 别跟自己过不去了。这天海伦约我到皇家植物园野餐我也就同意了。我们带了肯德基炸鸡、春卷儿和色拉，还有两瓶澳洲干白葡萄酒。
这里四季长青，常常让人想不起季节。皇家植物园坐落在墨尔本市中心，清澈恬静的亚拉河从园中流过，举目望去，处处绿树浓荫，遮天蔽日。我们躺在绿莹莹的草坪上，望着夕阳的余光透过树隙洒落在绿毡上，贪婪地深吸着花草、泥土的清芳。仰望万里碧空，天地间只有蓝与绿在交融。
下意识的遐想会把人带入神话的世界，我忘却了时间和空间，这蓝绿之间仿佛只有两个人存在，我和海伦。 “海伦，你猜我在想什么?”我自语地说。“亚当和夏娃。”她脱口而出，我大吃一惊，她一语道破了我的心境，我有点不好意思。她谈起了我们的初识。那是我给她们上第一堂课的时候。她喜欢我的气质。她说，“我没有错，女孩子都喜欢风流倜傥的男人，你是第一个让我动心的”。她还断言我也喜欢她，说她背后长着眼睛。
“我调查过你，也了解你的婚姻”。海伦诡秘地说。“海伦，我也喜欢你，没错。”我说。“你是暗恋吧”？海伦笑着。“那也是你纵容的。”我说，“那是过去，还是说说眼前吧! 为什么这样糟蹋自己? 就为一纸永久居留证，值得吗”? 我要她解释她和约翰的关系。想不到她的解释令我吃惊: 原来她帮我来澳洲是想“圆了我们间的梦”。
她有一个大胆的计划。第一步是先拿到永久居留权（等于美国的绿卡）。老约翰无依无靠，病重时她救过他一命。出自对她的感激，约翰答应通过和她假同居的方式帮她申请永久居留。 他们已经申请一年了。原来各自住自己的卧室，可最近移民局查得紧，她不得不搬进约翰的屋子。她说约翰是个正人君子，从未碰过她一下，她早就想告诉我实情。只是还有几个月就批下来了，怕走露风声，前功尽弃。“托尼，这不是在国内，别人怎么想我不管，你一定要相信我，我是为了咱们俩!”她坐起身来摇着我说:“托尼，相信我这片苦心! 说，相信我！”这一切来的这么突然，在我急需思考时大脑死机了。我沉默着，重新起动麻木的大脑。才发现自己的应变能力如此薄弱。她默默地期待着……
天渐渐地暗下来，柔媚的晚霞洒出层层叠叠，玫瑰色的光环，恰似女孩的面颊泛起羞涩的红晕，暖光忽明忽暗，忽大忽小，在蓝色与绿色之间追逐，跳跃。海伦穿着水磨蓝的牛仔裤，淡色的牛仔衫儿，跪坐在草坪上，飘洒的长发垂过肩头，绮丽的霞光之下，每一处起伏的曲线都散发出青春的活力。我真难把她和老态龙钟的约翰拼到一起。我的沉默伤害了她。她翻身伏到我身上双膝跪地，两眼直视着我说，“托尼，看着我的眼睛，真的连你也不相信我?”海伦的眼睛涌出一汪泪水。酒后泛起的红潮，直红到了她的颈和胸。我感到了她热辣辣的、湿润的唇、急促的呼吸、还有苦涩涩的泪水。
她呜呜地哭起来，猛地撕开了自已的衬衣，硬咽着说:“你们男人不是能检验女人贞操吗? Come on 来吗!”她在拉动腰带，我又闻到那股夹杂着香烟味儿的，浓浓的青苹果味儿。眼前雾茫茫的，一片黑暗，耳边又响起那令人心颤的，灰蒙蒙的呻吟。No! No！我挣扎着坐起身来，她被掀倒在草坪上，痛哭起来。我把剩余的酒一饮而尽，背过身去。“海伦，我无法报答你的一片苦心。我是个心胸狭隘的人，不值得你爱。让我们忘掉这一切吧!”我喃喃地说，像是自言自语。
我帮她系好扣子，扶她坐起来。“托尼，抱抱我。”我轻轻把她拥在怀里，拍着她的肩。“你在应付我！”海伦责备。天晚了，草坪上覆上一层冰凉的露水，就像海伦面颊上的泪珠，我帮她擦拭着……两周后海伦拿到了永久居住证。这里的同学和朋友渐渐同她疏远了。用她的话说，“现在是跳进亚拉河也洗不清了。”她决定离开墨尔本，随老约翰到他的爱尔兰老家去，在那里开个中餐馆。一周后我们告别了。老约翰的汽车和家具由我代管。我又招了两位房客。
两年来我一直惦念着海伦。虽然也通过几次长途，毕竟不了解她的详情。明天是圣诞节了，从外地赶回过节的人好多，机场比平时热闹。可从都柏林来的客人很少，我一眼就认出了老约翰。他比两年前更憔悴了，胸深深地塌了下去，目光显得呆滞。那微微凸起的腹部，带垫肩的黑西服留给他一丝威严。他没想到我能来机场接他，非常高兴。显然是对我的驾驶能力不放心，回去时他要开车。别看他老气横秋的样子，抓起方向盘比小伙子还灵。回去的路上我又买了许多鱼肉蔬菜。
在澳洲圣诞平安夜像中国的“大年三十 ”一样热闹。我做了蚝油牛肉、香酥鸡、糖醋虹蹲和约翰喜欢吃的四喜丸子。其实约翰胃切除1/3，吃不了几口。说是给他接风，实际是我在大嚼大咽。气氛挺热烈，约翰大口大口吸着烟。兴致勃勃地讲述着他们刚到爱尔兰时的趣闻。他们的中餐馆生意兴隆，海伦只用了一年就还清了约翰借给她的5万澳元。约翰并没有把她一人留在爱尔兰过圣诞节。她不再是一个人了。他们雇佣了一位香港来的厨师。他老实厚道、手艺也不错。海伦看他人好，两人已经同居一年多了，而且有了一个小女孩儿。
“海伦是个好孩子，我闹大病那年，没有她照顾，我就没命了。好人应该有好报。”约翰语重心长地说，“海伦很爱你，她是为了你们在这儿能生存下来，才靠同居办永久居留权的。她为此受了多大委屈！你就是不相信她，嫌弃她。我一辈子没孩子，对海伦像自己的女儿一样。她确实是为了应付移民局的检查才搬到我屋子里的。我们之间很清白。再说，由于那场可怕的事故，性方面， 20年前我就不中用了。这就是前妻和我离异的原因。”
唉!说这些有什么用，你不会相信。”是呀，我也觉得他是喝多了，在胡说。不禁讽刺他说:“可夜里你屋里的动静不小啊！" “你听到了? 那是我的绝招儿。在成人录相片上复制的录音，睡觉前放一段，专给移民局的侦探听的。这也是海伦的居留权批准较快的原因吧！哈、哈、哈、哈…..我到移民局取居留证那天，有个侦探还夸我老当益壮呢! 这帮笨蛋!”
他得意洋洋地说着，又按响了他那台破旧的收录机。里面传出海伦最爱听的歌: “轻轻地我要离开你，请将眼角泪拭去，漫漫长夜里，未来日子里，亲爱的别为我哭泣，前方的路太凄迷，请在笑容里为我祝福，虽然迎着风，虽然下着雨……”
我心一酸，涌出一汪泪水，再也控制不住自己。冲到后花园，我紧紧抱住那棵无花果树，在黑暗中摸索着海伦刻下的两个字母，T(托尼)H(海伦)，把脸颊紧紧地贴在上面，用滚滚的泪水抚慰那深深的疤痕。海伦……海伦……我像孩子般地抽泣着，默默地念着她的名字，什么也说不出来。
圣诞节后老约翰变卖了所有的家具，只身一人去印度了。他曾在印度教过好多年英语。那里他有很多的朋友和学生。在那儿靠他的养老金他能过得更好。爱尔兰对他来说太阴郁、潮湿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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